8強 母鹿報仇 哺乳 衝浪 幸福水漾 

金聖歎評點對《紅樓夢》的影響 II
二、創作題材
金聖歎指出,敘事文學創作“意在於文,意不在於事也”;又提出“事為文料”說,認為小說創作不過是“因文生事”,“削高補低都由我”。以“文”為主思想的提出,表明金聖歎並不是所謂“題材決定論”者。譬如,《水滸傳》第25回回評就指出無論是殺“咆哮”之虎,還是殺“柔曼”之婦人,作者都同樣寫“至盈一卷”;正如諺語所言:“獅子搏象用全力,搏兔亦用全力。”

在《西廂記·請宴》批中,金聖歎將高明的作家比作“善遊之人”,他們不僅能欣賞“洞天福地”的駭目驚心之美,也能發現一鳥、一魚、一花、一草乃至一毛、一鱗、一瓣、一葉的美;因此,題材並非文學創作的決定因素,作家必須盡其“全力”去征服題材,“結撰”出奇文。其中的關鍵,在於“其胸中之一副別才,眉下之一 雙別眼”;“天下亦何別才別眼之與有?但肯翱翔焉,斯即別才矣;果能排蕩焉,斯即別眼矣”。“別才”、“別眼”指的是一種靈動飛揚的、自由的生命意志與情愫,所強調的是一種審美的能動創造。金聖歎又說:

由是言之,然則世間之所謂駭目驚心之事,固不必定至於洞天福地而有此,亦為信然也。……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,妙之所以妙,則固必在於所謂“當其無”之處也矣。蓋當其無,則是無峰無嶺,無壁無溪,無坪坡梁?之地也。然而當其無,斯則真吾胸中一副別才之所翱翔,眉下一雙別眼之後排蕩也。夫吾胸中有其別才,眉下有其別眼,而皆必於當其無處而後翱翔,而後排蕩,然則我真胡為必至於洞天福地……

對生命的摯愛、對自由的追求是審美的本質所在。在“別才”、“別眼”透視下,天下之至微,亦天下之至美:“一水一村,一橋一樹,一籬一犬,無不奇奇妙妙,又秀,又皺,又透,又瘦,不必定至於洞天福地而始有奇妙。”因此,在《西廂記·驚豔》批中,金聖歎嚴厲批評了僅憑題材之奇巧以“取勝”的“才子佳人”式創作,它們總是“於生旦出場第一引中,類皆肆然蚤作狂蕩無禮之言。生必為狂且,旦必為倡女,夫然後愉快於心,以為情之所鐘在於我輩也如此”。與金聖歎同時的張岱也指出:“傳奇至今日,怪幻極矣。生甫登場,即思易姓,旦方出色,便要改妝。兼以非想非因,無頭無緒,只求鬧熱,不論根由,但要出奇,不顧文理。近日作手,要如阮圓海之靈奇、李笠翁之冷雋,蓋不可多得者矣。吾兄近作《合浦珠》,亦犯此病。蓋鄭生關目,亦甚尋常,而狠求奇怪,故使文昌武曲、雷公雷母奔走趨蹌。鬧熱之極,反見淒涼。兄看《琵琶》、《西廂》,有何怪異?布帛菽粟之中,自有許多滋味,咀嚼不盡,傳之永遠,愈久愈新,愈淡愈遠。”這可視為金聖歎上述剖析的補充與注腳。

無獨有偶,《紅樓夢》第1回以“石頭”的口氣,也批評了“壞人子弟”的“風月筆墨”尤其是“才子佳人”:

至若佳人才子等書,則又千部共出一套。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,以致滿紙潘安、子建、西子、文君。不過,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豔賦來,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,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間撥亂,亦如戲中之小丑然,且環婢開口即者也之乎,非文即理。故遂一看去,悉皆自相矛盾、大不近情理之話。

在他看來,“才子佳人”式創作的最大問題是不真實,不合情理。《紅樓夢》第54回借賈母之口再次從理論上批判了才子佳人的戀愛故事:

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。開口都是書香門第,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,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。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,無所不曉,竟是個絕代佳人。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,不管是親是友,便想起終身大事來,父母也忘了,書禮也忘了,鬼不成鬼,賊不成賊,那一點兒是佳人?……再者,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,小姐都知禮讀書,連夫人都不知書識禮,便是告老還家,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,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,怎麼這些書上,凡有這樣的事,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?你們白想想,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,可是前言不答後語?
曹雪芹指出,“才子佳人”之所以不真實,在於它所描寫的並非作者自己所經歷的生活,只不過是搜求“海山方嶽”、“洞天福地”的題材,或是憑空虛構,“編了出來取樂”或“污穢人家”;至於細節是否真實、是否合乎生活邏輯,則在所不問。在小說的第1回裡,曹雪芹告訴讀者,自己筆下的人物“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”,但“其間離合悲歡,興衰際遇,俱是按跡尋蹤,不敢稍加穿鑿,至失其真”。

中國古代小說創作有一個從歷史到現實、從書本到生活、從英雄人物到廣闊人性的過程。在明清小說發展史上,日常生活描寫、人情世態表現越來越占著更大的比重,人們對小說的要求也由喜歡英雄傳奇轉為對人情的描摹。在這種情況下,金聖歎的上述洞見,對於描寫家庭日常生活的小說創作有著極其重要的指導作用。《紅樓夢》就非常注意描寫日常生活的平凡小事,記述“家庭閨閣中的一飲一食”,是《紅樓夢》的最大特色之一。在《紅樓夢》裡,除了少數場面如秦可卿之死、元春歸省、寶玉挨打、鳳姐捉姦、二尤之死等可以算得上是大波大瀾、洞天福地一類文字,其餘幾乎全是平凡之極的小事,以致有些看慣熱鬧、不懂藝術欣賞的人覺得索然無味。至於陳獨秀說,曹雪芹“那種善述故事的本領,不但不能得讀者人人之歡迎,並且還有人覺得瑣屑可厭”,建議“有名手將《石頭記》瑣屑的故事儘量刪削”,實在讓人難以苟同。《紅樓夢》的偉大恰恰就在這裡。可以說,曹雪芹以自己的藝術實踐進一步豐富、發展了金聖歎的理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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